【今日推荐】把垃圾焚烧厂建成社区公园的台湾模式
作者abc:环卫微视界
2020.05.27


作者:徐迅雷

在高塔的肩膀上,旋转餐厅静静地转动着。你打开谷歌地图,把眼光投向台北市北投区的北投捷运站,垂直下来是一条宽大的洲美快速道,在道旁距离基隆河与五分港不远的地方,标注了一个“北投焚化炉景观台”。切换成实景图模式并拉近,一个完整的“北投垃圾焚化厂”就呈现在眼前,旁边还依附了一个小的“士林垃圾焚化厂”。靠近基隆河一侧的那个巨大高塔,总是在清晨把灿烂千阳投影到洲美快速道上。这里不仅标出了“北投焚化炉景观台”,而且还标注了“摘星楼旋转观景餐厅”。

这个高塔,其实就是垃圾焚化厂的巨大烟囱。

楼能摘星,谓其高耸。垃圾焚化厂的建造者,把这样的厂区建成旅游点、景观台,其认知与思维的水准,亦是高可摘星。

垃圾焚化厂回馈了一个水上乐园

2014年的春末,我所居住的当年被马可·波罗称为“世界上最华美的城市”杭州,在城西,在余杭区,一场反对拟建九峰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公众行动,震动国人,波及境外。这几乎就是2009年广州番禺大石镇民众反对建造垃圾焚烧发电厂事件的翻版,当年大石镇附近各大楼盘的30万居民,绝大部分表示反对,抵制很坚决。杭州余杭九峰垃圾焚烧发电厂,号称要建成“亚洲第一”,主要抗议者是附近村民,杭州市区也有人举起了反对的双手。

垃圾围城,不处理当然是不行的。埋了,或者烧了,这是我们处理垃圾的主要手段。在分类回收之外,其他处理方式都是有利有弊,其弊主要就是对周围环境的不利影响。附近直接或间接受影响的人,自然而然就会反对,就像公厕不要建在我家隔壁、垃圾桶不要摆在我家门口。于是,“欢迎建垃圾焚烧厂,但反对建在我家门口”的“邻避困境”就产生了。

所谓“邻避困境”,源于公众的“邻避思维”、“邻避主义”,即英文的“Not In My Back Yard”——“别在我家后院”。政府部门规划经济项目或公共设施,产生效益为全体社会所共享,但“负外部性”带来的后果却由附近居民来承担,于是受到选址周边居民的反对,这在国际社会已确实已成普遍现象。不仅是垃圾焚烧厂,化工领域的PX项目也一样,几乎是所到之处,群起而反对。“邻避困境”就是这样,周遭居民反对越强烈,这个“困境”就越深。由此导致的“邻避效应”,让政府左右为难。

“我反对”的“邻避行动”,台湾在二十年前就经历过了。1984年,台北内湖垃圾掩埋场发生了一场大火,从而促成台湾第一座垃圾焚化厂——内湖焚化厂兴建,于1991年完工投入使用,日处理垃圾为900吨。垃圾焚化技术有个成熟的过程,就在1991年,行政院科技会议订下了“焚化为主、掩埋为辅”的垃圾处理政策。

但在那个年代,兴建垃圾焚化厂,毫无疑问也遭到周边居民的反对。不仅如此,有关非政府组织积极介入,就焚化炉会产生“世纪之毒”二恶英,台湾绿色和平组织最早发出警告;而反对焚化炉的社团则不客气地说,焚化炉并不如鼓吹者所声称的那么干净,反而制造了更多污染;而且,垃圾焚化处理不符合公平正义的原则,台湾焚化厂的兴建,多为本土大财团与国外焚化炉公司合作,庞大的利益都流向大资本家和外国资本,焚化炉无法提供较多的当地工作机会。

“焚化炉不只污染住在周边的居民,而是会透过食物、饮水进入每一个台湾人身体里”,变成了公众的共识,这让每一个人都感受到威胁,这就不仅仅是“邻避”,而是几乎成了“全避”了。

面对风起云涌的反对浪潮,对抗还是疏导?对立还是沟通?政府组织很快明白了,懒政是不行的,一意孤行更是行不通的。由此,他们集思广益,推出了敦亲睦邻政策,制定了严格环保标准,建立了回馈机制,进行了认真的政策宣导。从“对立抗拒”到“和平共处”,事情总归是起了变化。

台北的内湖、木栅、北投三座垃圾焚化厂,分别在1991、1994、1999年建成使用,在厂区或周边,建有网球场、温水游泳池、健身房和图书室等设施,免费或低价供周边居民使用。北投焚化厂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文体中心,外部请艺术家来美化,内部甚至设有SPA区水疗按摩池;不仅是北投区,周边的内湖区、南港区、文山区及士林区的区民,都可凭身份证明免费入场。

台南市的垃圾焚化厂,由台湾环保署负责兴建,完成后由台南市环保局管理和营运,这个垃圾焚化厂回馈了一个巨大的休闲设施——水上乐园,占地面积达1600平方米,园内设施有:室内水疗SPA区、药浴温泉区、烤箱蒸气区、亲子戏水区、360度高空滑水道、25米游泳池、50米游泳池,以及户外人工造浪设施等等。类似的“回馈设施”,已成了建设焚化厂的惯例。

更有意思的是,新竹市环保局还真的把全局的办公室都搬到了垃圾焚化厂,目的就是与居民“拉近距离”,让社会消除疑虑。

通过长时间平稳运行、所有信息公开、邀请居民参观、欢迎社团监督,焚化厂和社区居民建立起了信赖关系。而且,焚化厂每烧1吨垃圾,就要拿出200元新台币,作为给居民的回馈金,用于支持当地建设和民众福利。这就是逐渐把“邻避困境”变成了“邻喜效应”。公众的要求其实并不高,只要无大害和无大碍,他们就能够承受;如果利弊相权,只要利大于弊,或者利弊相抵,他们脸上就绽放笑颜。

把“邻避”变成“邻喜”,当然需要投入,需要支付成本,而且要真正尊重公众。一旦变成权贵利益、政绩工程,那么主事者通常是不愿意支付这样的成本的,更不会对相关的公众有什么尊重可言。

北投垃圾焚化厂的大烟囱,做成了旋转餐厅和观景平台。

不尊重民意、不依照程序

这样“改善民生”都是耍流氓

与早期相比,后来建设垃圾焚化厂的阻力要小很多。进入21世纪后,郝龙斌出任行政院环境保护署署长,任职期间提出了“一县市一垃圾焚化厂”的政策,是在原建设的基础上,想继续兴建一批焚化厂,累计达到36座。不过,反对的社团依然有民间的制衡力量,政府方面也懂得让步与妥协,从而减少了新建焚化厂的数量。最终,全台湾累计只兴建了26座。有意思的是,其中有2座因为地方反对,加上没有多少垃圾可焚烧,建成后就一直没有运转。

计划36座,完成26座,完成的还有2座没运转,这个折扣打得有点大,不止四分之一,官方竟然没有觉得这是“面子掉了天塌了”。

环境问题,绝不仅仅是技术问题,它更是伦理问题,涉及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。仅仅懂得“环境经济学”是远远不够的,一定要弄清“环境社会学”。环境的博弈,毕竟是人的博弈、社会的博弈。

对于杭州的垃圾焚烧项目,官方压根就没有进行社会稳定风险评估,更没有事前的协商动机和协商机制。因为没有评估、缺乏协商,所以严重出乎意料,没想到事情搞这么大。

好事做不好,乃是官僚体制下官方懒政的一个特点。针对杭州“5·10”事件,白岩松在央视《新闻1+1》栏目中,毫不客气地批评地方官员“智商很高情商很低”。

抛开“邻避困境”之说,对于“垃圾焚烧”,一直来有“支持派”与“反对派”。“支持派”主要的理由是:焚烧不仅能减少垃圾体积,彻底消毒,还能附带发电的作用。在发达国家,垃圾焚烧是处理垃圾的常规方式,日本有高达70%的垃圾通过焚烧来处理,其他国家的比例则多在30%上下。在挪威首都奥斯陆,城中约一半的地方,以及多数学校所用热能,都来源于燃烧垃圾;在德国纽伦堡,垃圾焚烧厂就建在市区,不到300米就是居民楼,全城的垃圾都在这里烧,因为不够烧,还到临近地区收集垃圾。现代的垃圾焚烧厂,可以做到很好的无害化,对市民威胁并不大。

曾在中国环境科学研究院工作的赵章元,是国家环保总局评估中心组专家,他持有坚定的“禁焚”立场。这位“反对派”说:那些焚烧大国都出了问题,当地居民得癌症的几率大了很多,而且空气和土壤中的二恶英和其他有毒物质的含量都高了许多,焚烧发电在国外慢慢变成夕阳产业。日本、美国等发达国家的焚化炉生产商在本国已经没有市场,所以大举进攻中国,和既得利益者相勾结,然后宣传说“垃圾焚烧严格控制的话,不会产生二恶英”,实际上不可能“根本不产生二恶英”。垃圾焚烧实质上就是把固态变成了气态,表面上这个固体减量了,其实只是假象。1吨的垃圾焚烧后会转变成4000-7000立方米的气体到空中……

垃圾焚烧不是“一把火烧了”那么简单。仔细分类是前提,国际标准是根本,立法签约是基础,常态监督是保证,这几条如果做不到,好事大抵都会变成坏事,想摆脱“邻避困境”很困难。

任何关乎公共利益的事项,决策过程都需要程序正义。在香港特区,应对“邻避困境”有一套既定程序,包括选址、环境评估、地区咨询、向立法会申请拨款等等,整个过程中公众都被告知,他们的意见都能充分表达。特区政府要兴建任何厌恶性的设施,都做到公开透明;无论最终能否兴建,都经过充分的社会讨论,尊重民意。

这是常识:政之所兴,在顺民心;政之所要,在得民心;政之所废,在逆民心。问题是,许多当政的地方官员,往往是长官意志洋溢,不把当地百姓放在眼里,不顾基本的程序正义不愿意在事前多花点工夫多费点口舌,而处处是好大喜功的政绩观,处处是不负责任地糟蹋钱。

极而言之:不尊重民意、不依照程序的所谓改善民生都是耍流氓。而对于公众来讲,我不愿让好事落在我身边,这也是我的权利。

台湾垃圾焚化厂位置图

台湾怎样让“垃圾不落地”?

作为报人,我在台湾每天都会买一两份报纸看看。2014年五一前后,我是第三次到台湾,休闲自由行。到台北的第二天,早上我出门就在便利店买了份厚厚的报纸,然后钻进捷运站。要出站时,我把手头的厚报翻了个大概,要将其中一叠分类广告的版面丢弃。我差点就顺手丢进那个可回收的不锈钢垃圾桶,旁边一位捷运工作人员见状喝了一声,我一惊,住手,回过神来,才把废报搁在一个专门收集乘客丢弃报刊的篮筐架上。旁边的柱壁上,就贴着乱扔报纸的罚款告示,乖乖。

台北的街道,是比较清洁的,也很少见到垃圾桶。台湾施行“垃圾不落地”行动,除了捷运站、旅游点,街道上基本上就不摆垃圾桶了;平常的垃圾,是要拎在手上,带回家里,分类后统一回收。台北市有180条垃圾回收线,跟公交车路线很相似,每天下午4点半开始开始运作,每条线路上有二三十个停车收集点,市民必须等待垃圾车队来,才能从家里拿出经过分类的垃圾,直接放到垃圾车及资源回收车上——这是真正的“垃圾不落地”。

这种定时扔垃圾,有时也很不方便,比如有事错过了扔垃圾的时间,就会面临家里垃圾发臭而扔不出去的局面。台北市内湖区的大湖公园家,有200住户,为了避免“错时”带来的尴尬,社区管委会在征集全体业主意见后,在2010年建了个垃圾收集室,建在地下停车场的一个房间。他们改造了地漏,地面和墙面都贴了瓷砖,还装了消毒用的臭氧机。可回收的垃圾,分装在十几个密封垃圾桶里,分为纸品、泡沫、塑料瓶、金属瓶、玻璃瓶等等,分得异常细致。

让你想不到的是,他们买了个大冰柜,用来贮存厨余垃圾,真是极富创意!冰柜里面有两个垃圾筒,一个装“养猪厨余”,另一个装“花肥厨余”;冰柜密闭性好,加上低温不易腐烂,就把厨余垃圾很好地贮存起来了——人家的厨余垃圾,可是搁在冰柜里的,这真是够级别的“垃圾不落地”啊!

马英九做台北市长的时候,在电视宣传片中出镜宣传、竭力推动,实际上成了垃圾分类、“垃圾不落地”行动的“形象大使”。

垃圾分类利用,在台湾已全面深入人心,成了每个公民的基本习惯。2014年第2册《读库》,在头条刊出绿妖考察台湾现代农业的《果蔬吟》一文,其中写到台湾小贩素质非常高,摊位在结束后总是清扫得干干净净——

摆摊自由,但有严格的垃圾控制。台湾乡下和城市一样,实行垃圾分类。1996年至今,台湾推行“垃圾不落地”及“三合一资源回收计划”,包括:一、垃圾费随袋征收,丢垃圾要用专门垃圾袋,袋子费用包含了垃圾费,垃圾越少,花费越少,不用指定的垃圾袋丢垃圾罚款;二、垃圾强制分类,丢可回收垃圾(包括饮料罐、纸类、玻璃瓶、废光盘等共三十三种)免费,变相鼓励垃圾分类;三、取消小区门口及街道上的垃圾桶,每天定时有垃圾车来收。家庭垃圾不许丢弃路边,被拍到举报将罚款一千二百至六千元,举报者可获罚款的百分之五十。

在台湾,资源回收已不是“底层职业”,“酒干倘卖无”——有没有空瓶子卖,已然如歌声那么美丽而自然。

大陆许多人对台湾的垃圾管理处置的方式方法有浓厚的兴趣,观察,思考,借鉴,这“三步曲”最后一步可惜没有在大陆用上,不知道是不懂得借鉴,还是根本就不想借鉴。

垃圾是资源,而且是世界上唯一在增长的资源。但垃圾是特殊资源,必须经过细致的分类,才能真正实现“物尽其用”。如今的台湾,民间与政府的共识是:不是更多的焚化炉,而是更少的垃圾,乃至“零垃圾”。反观我们的城市,到处都是“垃圾围城”,这是作为一种资源的垃圾,真的被放错了位置。垃圾分类后,垃圾量大减,台湾那些大多是日处理垃圾为几百吨的焚化厂,都面对垃圾不够烧的窘境。事实上,在严格分类后,也没有多少可以烧的了;分类后不烧塑料,二恶英的产生就会大大减少。

而我们身边的垃圾去哪里了呢?浙江卫视《新闻深一度》制片人@小裕老黄在微博上说:杭州一些社区其实早在几年前就推行垃圾分类,尽管最多只分“蓝可可(可回收)、绿厨厨(厨房)、黄其其(其他)、红危危(危险)”4类,但居民垃圾分类后,每天前来回收的垃圾车却仍然是混装运走的。杭州,可否就机立法推行垃圾分类,从政府到民众都行动起来,使杭州成为国内率先实行垃圾分类的城市?

看起来比较难,因为这是个很麻烦的事,不如建个亚洲第一或世界第一的焚烧厂来得简单。

台湾师范大学本部校园内的垃圾箱 蔺桃/摄

民间团体发挥大作用

致力分类 监管焚烧

“保护环境,人人有责”,这是个老掉牙的口号,我们耳熟能详。民间的力量,用得好了,那一定是环保正能量;用不好,却成了对抗的硬暴力。大陆久来对民间的非政府组织另眼相看,或者根本就不放在眼里,一心想的是“我为你服务”、“我重视民生”,“社会管理”变成了“管理社会”,“社会治理”变成了“治理社会”,结果往往就是陷入“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”。

为了保护环境,台湾的民间团体恰恰是发挥了组织的力量,他们主要干两件事:一边致力于推行垃圾分类,一边深入监管垃圾焚烧。台湾有个著名的环保团体,名叫“主妇联盟环境保护基金会”,成立于1987年,以女性为主导,而且多为热心的“妈妈”。主妇联盟是制造台湾第一只环保袋的社团,她们倡导的是“行动与生活结合”,常年到学校、社区倡导垃圾分类,敦促政府回收厨余,还真是“民间先喊”,然后“政府推动”。

北投焚化炉开始营运后,附近居民组织了一个名为“唭哩岸环保志工团”的环保团体,长期对北投焚化厂进行监督,目的是不让违法的垃圾送进焚化炉。《南方都市报》曾报道说,召集人王培英“他经常半夜带着团员和检察官去突击北投焚化炉,被查获的非法垃圾,包括废轮胎、废电缆、土壤,甚至有医疗废弃物”,因此,“那些违法业者,现在‘跑路’的‘跑路’,被抓的被抓。所以我们的工作就是很踏实地监督焚化炉,这样我们所吸的空气才会新鲜一点”。

现在台北的焚化厂,不用任何事先通知,就可进入焚化厂。有了民间有效的监督,方才换来真正的达标;有了焚化的真正达标,方能换来公众的真正满意。

美国著名的环境保护主义理论家比尔·麦克基本在《自然的终结》一书中,说过如此发人深省的话:“我们已经意外地使大气变得如此之坏,以至于我们所熟悉的自然已经不复存在了。”人在做,天在笑。在没有污染的原初社会,“天人合一”是容易做到的;而今我们放眼看去,那是污染遍地,“天人”想“合一”那是做不到了。

人与雾霾,中间注定要隔着一个口罩,甚或是个防毒面具,否则只能是“肺霾合一”。现在更严重的问题是:看看我们身边,在政府与民间之间,就隔着一个相互提防、互不信任的巨无霸的“防毒面具”。

那么同样,从“邻避困境”到“邻喜效应”,中间也隔着一个巨大的“防毒面具”。

注:本文原载《绿色视野》2014年第7期,原题为《从邻避困境到邻喜效应》,

徐迅雷,杭州《都市快报》首席评论员,浙江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客座教授,浙江省杂文学会副会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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